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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文学创作获奖作品—瞻彼松槚
发布日期:2024-12-25    作者:高三6 郑子涵

小说全文共计11943字,阅读时长约30分钟。

 

他们将先人的庸懦化作对了梁上燕的讨伐,化作对龙涎的恐惧,化作不可抗的神物,而今,却一样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

——《瞻彼松槚》

我是徙倚。时空浩渺,我不过一渺小行人,在其中每一次的回顾、审度、瞻望,无非是渴望看清自己的身影,并思索将以何种姿态继续行走。

——作者题记

 

白板上的文字
描述已自动生成

 

 

 

 

瞻彼松槚

徙倚(20256班 郑子涵)

 

楔子 夷灭


    虽然故事被月光洇透,隔着千年的风沙看不清了,我仍常常回想,或者那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的本不是月光,而正与剥落了壁画、侵蚀了碑文一样,从每个人的身上流过。

    大唐高宗麟德元年,宰相上官仪的府邸中,舍人王伏胜来传陛下口谕,急召上官仪入宫觐见。是夜月朗星稀,上官庭芝的妻子郑氏诞下一名女婴,上官仪临行前起名为婉儿。上官仪至大明宫前,深夜为白日里已经十分威严的大明宫蒙上了深色,森然宫闱里带着一种难以逃脱的死意。他抬头,却瞧见龙椅上扶额的帝王难以掩饰的病态,上官仪匆匆入宫,又匆匆拟下废后诏,平日行事慎重的老臣早已觉察到了这场闹剧的可笑,暗叹一声圣命难违。

    玉玺轻轻抬起,殿门却被重重撞开。

    看见武皇后的瞬间,李治蕴藏了许久的怒火无声地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胆战心惊,武后的势力早已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他看武后,亦是无可奈何。武皇后冲到桌前质问:“当年感业寺中‘开箱验取石榴裙’,陛下已然忘了吗?当年陛下为立我得罪多少老臣,陛下也忘了吗?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朝中大小,皆由我在打理,陛下且看如今的大唐盛景,便可知我未曾懈怠!我努力成为大唐母仪天下的皇后,为陛下分忧,可是陛下满心想的是什么?陛下竟在谋划要废了我啊!”

    上官仪听着这颇有安排的话语,一字一句都在李治的心里攻城略地,他看向李治,皇帝别过脸去,伏在龙案上借头疼推脱,皇帝的防线一定已经濒临崩溃——不,是已然全线破溃。他听见无情的帝王面红耳赤地与皇后争辩:“是……是上官仪进了谗言,混淆朕的视听!”

“上官仪,你身为西台侍郎,位列宰辅,不思忠君报国,却迷惑圣心,唯恐天下不乱,你可知罪?”武皇后不去看这窝囊皇帝的模样,她眸色中闪着怜悯,说出来的话语却因咬着恨铁不成钢的怒而字字铿锵。

上官仪闭了闭眼,他听见皇帝的推脱,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成了帝后相争的牺牲品,翊卫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了,他不由得感到越来越深切的悲怆:“臣,知罪。”

 

一 识珠


宰相上官仪因谋逆之罪,处以抄家,夷灭三族,上官仪长子庭芝,次子庭璋,庭璋子经野、经国、经纬被诛。郑氏与上官婉儿皆没入掖庭。

掖庭里的一年一年,是从冬天到冬天的循环,对于名门闺秀出身的郑氏尤是。掖庭的生活辛苦肮脏,婉儿从小在这里长大,她对于生活的认知将由掖庭里小小的一方天空和做不完的活计始,在闲暇里,郑氏常教导她读书。

大唐高宗麟德十年,武后被李治封天后,自称天皇,改年号上元。

这个消息传入掖庭的时候,婉儿看见母亲的面色急遽地变得惨白,她的手指颤颤指向天空:“这个女人,她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与那些男人们一样掌管朝政!”郑氏的手指脱力地落下,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很低:“婉儿可记得‘牝鸡司晨’?”婉儿本有些不解,却熟练地想起 “惟家之索”似懂非懂地点头。郑氏自入宫便匿去姓氏称她婉儿,掖庭的宫人们都住在一起,总有人心难测,提防隔墙有耳,郑氏始终没有一个完整的机会告诉婉儿,她本可以在锦绣丛中长成大家闺秀,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当今的天后。

婉儿聪达敏识,长到十四岁,掖庭中的宫人已经发现了她的才华,渐渐地传开去,天后也听说了这个出挑的小宫女。那是婉儿第一次看见天后,她敛袖垂首等待天后发语,天后并不如母亲说的严厉,天后看着她有些瑟缩的模样,语气缓和:“抬起头来。”天后赐下文房四宝,要婉儿根据她的试题作文。婉儿进来时,眸光扫过殿内的金玉的龙凤,灿烂辉煌得陌生,见这文房四宝却感到亲切,她慎重地提起笔,思绪星火般跳动,落笔成文,咸同夙构。天后看着婉儿单薄的肩臂从瑟缩拘谨到行文时的流畅动作,至她停笔,身旁宫女恭敬地将文章呈上,天后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字,读罢大笑:“好!好一个聪慧的姑娘,你叫什么?”

“回天后的话,奴婢名婉儿。”

天后一怔,便问:“婉儿姓什么?”

婉儿跪着:“奴婢不知。”

“年岁几何?”

“奴婢十三岁。”

十三岁……已能作如此文章,她却连自己的姓氏也不知道。天后不免产生了狐疑,可是如此才华实在惹她喜爱,天后也确实需要一个如门下省这样的笔杆来掌诏命,那么,她启唇:“来我身边当差,免去奴籍,封为才人。”

被这样的喜讯怔住,直到一旁的舍人提醒:“还不谢恩!”婉儿的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上。

翌日,婉儿跪在紫宸殿中,这一切都如同不可触及的蜃景,头磕在地下,坚实的,又确实是在这紫恒宸极的中央。

天后又问她了:“你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怎么在这里当差?”

婉儿不解,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对她的身世好奇,但是这实在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天后说得不无道理,能入紫宸殿当差者,家世都清清楚楚,没有过去的人,又将怎样走向未来?她索性将心横了,至多这些都切切实实变成幻影,变成自己梦里也追不到的流星:“奴婢以为,只有庸君才重世家,明君用人不问出处。昔者管子为护公子纠险些弑君,与鲍子贾亦偏私;伍子胥本是楚之旧臣,本将流亡;魏文贞公本为隐太子府谋臣。奴婢不逮三子之才,蒙天后赏识,难道身世真是当差的第一要义吗?”

“你还真是能言善辩,”天后似被勾起了兴趣,“若无鲍子赏识,管子何以为相?若无太傅一职,伍子胥如何见得吴王?魏文贞公祖上是否也是前朝重臣?交游之盛,学识之渊,世家之贵,你占得什么?尔有何人相荐?何名相称?有何贵祖显父引为参考?”

“奴婢无人相荐,无名相称,家世一概不知。”仍是跪着,“奴婢伏天后恩威,若天后垂爱,奴婢便跟随天后左右,若天后不满,奴婢便留在掖庭宫。”

天后怎会不知眼前少女的身世,在读到那篇文章前她便早已命人去查,有老宫人仍记得那是上官氏被灭后入宫的家眷。婉儿的眼中仍未显露出对她的恨或是将要报仇的狠戾决绝,天后见过很多人,不信自己会看走了眼。而她身上的倔强,与多少年前冒着危险也要废后的上官仪竟是一样,上官仪啊,你的孙女到底还是要入这波云诡谲的局,天后的自言自语,不知是嗟叹还是赞赏。

 

二 绮错


婉儿得此职务,兢兢业业决不敢懈怠,常在紫宸殿中值守,分拣、批阅公文至深夜,休沐时就去修文馆读书,常染一身保护书卷的熏香回来。天凉,她挑着一盏灯,幽幽的暖光照着前面长长的宫道,紫宸殿值夜的舍人打着呵欠目送她独自回寝殿去。无论多晚,郑氏总还没歇下,远远地就见到她抱了厚衣在门前等候的焦急模样。想到女儿被天后赏识,她咽下喉头的苍凉,提醒道:“这么冷的天,你又忙碌至夜半,多大的人了连加衣服也不晓得。”婉儿刚看过公文,眼里还闪烁着兴奋的光,鼻尖双颊被风吹得发红也不觉得,随意地应了。郑氏看她痴迷,又欣慰舒颜。

成为了才人的婉儿获封居住在宫殿内,郑氏方能告诉她那些被刻意模糊掉的往事,以及她的姓氏,上官才人。

有了才人的身份,婉儿便更自由地阅读宫中藏书。在积着尘土的一角,她的目光扫过封面上笔札华梁几个字,翻开是“咏物阶”“ 写心阶”“ 援寡阶”这些有些陌生的词,原是对诗的理论,不是政论,婉儿本无意继续读这枯燥的内容,偏巧例诗都写得有趣,“皓雪已藏晖,凝霜方叠影。”“相思复相忆,夜夜泪沾衣。空悲亦空叹,朝朝君未归。”像是听见亲切的呼唤与指引,婉儿缓缓地想着书上的每个字,慢慢觉出点兴味来。

很多年后的婉儿已忘了在哪本书中又见过“落叶飘蝉影,平流写雁行”“新妆漏影浮轻扇,冶袖飘香入浅流。”这些诗句中的技巧已臻纯熟,看得出作者刻意雕琢的苦心,连同华辞丽藻构成绮错婉媚的风格。少女愈读愈喜,翻到封底时赫然入目是上官仪的名字,立即机警地环视四周,如果说天后最不希望上官仪的书籍被谁看到,那想必就是她了。疑心这是舍人惫懒,忘记丢掉的孤本,本想悄悄带回殿内,想起唯一的侍女还是天后所赐,婉儿像被寒冰激得一缩手,只能任那本书躺在历史的灰尘里。

年少的笔杆还软,早早被这样不重雄浑力度却喜清雅绮丽的匠人雕刻,待许多年以后就开出相似的花来。

她渐渐结识了许多人,尤与太平公主交好。大殿里,公主的影子总是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才人如描似削的影子总跟随着。趁着婉儿手上暂没有公文,少女们嬉笑着,烂漫的青春铺开成白纸上灵动的小诗。乏了,公主便向侍女要樱桃同吃,盛在琉璃的盏里,嫣红可爱。

 

三 临朝


天后也不止是天后,她后来成为了中宗的太后,又成为了睿宗太后,最后走向了皇权的巅峰成那前无古人的女帝。

婉儿恐怕终身都不会忘记武帝临朝前,她职务逐渐从整理公文改为撰写诏书。当她已经熟悉于政令的体裁某一天,几天前宫外传来藩王李贞起兵讨伐天后的事情,天后换掉朝服,坐在殿内,抬手召她过来。这本是极为松弛和缓的一幕,天后却开口要她拟招,杀了反叛的藩王贞。

婉儿的背后忽然就沁出一层汗,拟诏不难,拟杀人的诏还是第一次,提笔——簪花字迹似乎都在随着她颤抖,她从未觉得字字千钧般沉重,脑海里浮现的是自己曾见过气宇轩昂的李贞,彼时他还在宫闱中,不是自己笔下的罪人。她的心里尚有为他敢于反叛的勇气而产生的敬佩与愧疚,却不断用上级权力的压制来为自己开解。直到“布告遐迩,宜知朕意。”停笔,婉儿方回过神来似的,双手将草稿奉上。

很快,她就听见了李贞的死讯。

她惶恐,这一切天后都看在眼里,但是如果怯懦得以至于就此退缩,就不是婉儿了。她第一次尝到带血的鲜肉,固然要被血腥吓到。她在愧疚和恐惧后居然产生了细微的兴奋,掌权的刺激感伴随着颤栗游走于四肢百骸,冲刷着她的神经,像要从中洗掉一点怜悯那样狠戾。

女帝临朝,对于原本的李唐旧部自然是难以接受的事,一时间檄伐如沸,词笔汹涌。立于朝堂上,婉儿看着下面呈上来的檄文,不知道要不要把它交给武帝,倒是武帝先发话了,威严盖住了她的喜怒,压得捧卷的人头更低了:“呈上来,朕倒要看看。”

“陛下……”

“呈上来!”

连婉儿都觉得震恐,她接过檄文,恭敬地奉给武帝。女帝展卷,入目便是字字口诛笔伐:“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几乎可以想见那位满腔热血的李唐旧部愤慨的面容!他们将先人的庸懦化作对了梁上燕的讨伐,化作对龙涎的恐惧,化作不可抗的神物,而今,却一样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女帝神色如常,这样的话她并非第一次听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听到。对于女子,没有温良俭德,谋权便是罪过吗?试看昔者楚汉争,三国会,多少英雄杀英雄,黄金冠前的路从来都是白骨铺。她读下去,“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武帝反露出了赞赏的笑,好一个忠于李唐的才子,如此文采,如此忠心,这样的人不能为她所用,难道不是宰相查贤的过失吗?

且看今日之域中,竟是武家之天下!

武帝开始着手编纂《臣轨》,是了,她要给这天下的臣铺设裁定方圆曲直的标杆,并不为了剔除他们悖逆周朝的骨,而是为了她的理想。婉儿在修文馆中读着学士们的抄本,何谓“公”? “忍所私而行大义,可谓公矣”,克制自己的私欲,根据节操道义行正义之事,这才叫作“公”,并以“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烛,四时无私为”作类比,指出为官者要效法自然,像天地日月、四时万物一样无偏私。又言“推之以恕道,行之以不党”阻止大臣们结党营私。

再读到“非诚信无以取爱于其君,非诚信无以取亲于百姓。”“故君臣不信,则国政不安……信而又信,重袭于身。则可以畅于神明,通于天地矣。”婉儿忽然心有触动,侍奉多年诚惶诚恐,从未想清楚武帝留她这样的罪臣之后在身侧究竟是什么样的用意。

武帝把自己的官德思想都编入这本书里,以此来规训那些想要规训她的人。

婉儿总立在龙椅旁,她追随着武帝,也一样感受着她对权力的渴望,权力的中心是不会变的,自有人渴求。宫内的武帝,宫外出降的太平公主,这些她生活中的人们,正在给她争取权力的示范。

 

四 悬丝


她记得那是一日休憩。在此之前郑氏已卧病数月,那天忽然感到精神恢复,枯槁的面上较前几天红润些许,拉着婉儿白皙的手细细摩挲着,同她讲起宰相府的往事来。郑氏告诉婉儿身世后,便极少提这些故事,却要求婉儿牢记。她绘声绘色地向女儿描述相府曾有的繁华,那些门客,那些来宾,停满宝马香车的门前,不加掩饰地说着那时的幸福。郑氏的神色一瞬间转为灰败,喃喃道:“若不是被人加害,我的婉儿岂会落入掖庭……”婉儿看着母亲,安慰她道:“若不是当今圣上垂爱,我又怎能至此位。”“可是,你又怎么面对你亡逝的祖父,你的父亲,都因为她一怒就……”郑氏怀想起曾经的琴瑟和鸣,不觉又悲恨相续,“我自知时日无多,惟愿……杀了她!”她的声音不高,只剩一点气声,和着泪眼中的哽咽,殿内再无其他人,婉儿在朝堂上见过惊心动魄的场面大大小小,却不比这三个字的石破天惊。

郑氏的手中握着一个白纸包,婉儿接过了,里面粉末的触感让她觉得不真实。

婉儿端着茶来到殿中,武帝独自坐着。婉儿见礼后恭敬地将茶奉上,武帝接过,却没有急着喝,她细细打量着婉儿,见她进殿时秀眉紧蹙,却在抬头的瞬间刻意地舒展了,本可谓清扬婉兮,而她清丽的面容仿佛被繁重的公务蒙上了阴影。心下有所感,却拿起桌案上的书册,上面正是吏部侍郎郝处俊的名字,说道:“可惜啊,这位卿家前些时日刚过世了。”

婉儿一怔:“陛下说,郝侍郎过世了?”

“是啊,婉儿以为,这个开缺当由谁来填补?”

“陛下,吏部侍郎乃朝廷要职,婉儿不敢妄言。”

武帝叹了口气:“婉儿跟在朕的身边,便要面对大小事体,若连这些决断也不敢做,何以掌大事?”

婉儿按下惶恐,思绪飞速地转动着:“婉儿以为……魏玄同,可行。”

“婉儿可知魏玄同曾被流放?又是裴炎的‘耐久朋’?”

“有志之士,在富贵之与贫贱,皆思立于功名,冀传芳于竹帛,陛下用人不拘一格。魏玄同虽曾被流放,却也是魏文贞公的后人,素名正直。虽与裴相为‘耐久朋’,婉儿却以为魏玄同刚正,不同于裴相公谋私,借此满足裴相公提拔亲朋的愿望,是情理之中。安定人心,亦是情理之中。”

武帝满意地勾起了唇角:“那么,依婉儿看,骆宾王又将如何处置?”

“想来是要赦免他罢?”

武帝沉思许久,叹了口气,神色变得坚定,“婉儿,代朕拟诏,赦免了他吧。”

婉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想来当年若是陛下执政,祖父或许就不会被处死了。”她本不愿意相信母亲所言,陛下如此爱才,又怎会杀了祖父?杀了父亲?!可是陛下说的话确实击穿了她最后一丝幻想:“我告诉你实情,你的祖父,是我下旨杀的。”上官婉儿呼吸一滞,甚至没有发现女帝改了自称,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敛眸道:“婉儿不知做错了什么。”

“不是你的错。”武帝的话语里带着沉重的叹息,“婉儿是好孩子。”

“那么婉儿请求陛下放婉儿离开!”

“朕不会放你离开,因为你是我选择的。”武帝看着婉儿的眼睛,说罢,举杯欲一口饮尽杯中茶。

香茗尚未沾唇,婉儿神色剧变,几乎是要扑上去抢夺,却堪堪收住脚步,看起来像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小步,旋即跪下:“陛下!茶水已经凉了!婉儿去为陛下换一杯吧!”武帝看着她的眼睛,这时她原本的镇定已经完全破碎,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惶恐,只听武帝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庄严:“茶水已凉,婉儿替朕喝了吧。”武帝伸手递过茶杯,眼睛却始终盯着婉儿的面庞,上官婉儿站起来,接过茶水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仰头就要真的饮下。动作决绝却仍抵不过,武帝站起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茶杯,狠狠将它摔在殿中的地板上,茶杯碎成几片,清亮茶汤泼了一地。

“是谁指使你的?”武帝怒喝。

无人指使婉儿,是婉儿一时鬼迷心窍!”

武帝难得的未再追查下去,又有什么可查的呢?查出来是婉儿的母亲,再拿刀子剜一遍伤痕累累的心吗?弑君未遂,乃是入诏狱折磨致死也不为过的重罪,武帝下令判其黥面之刑。


五 黥梦


婉儿跪在地上,素日执笔的手紧紧扯着罗裙,刀刃是冷的,沿着鼻梁流下液体温热,铁撕扯、噬咬她年轻的皮肉,而且不比平日的伤,这是要染上墨色,在她面上留下终身的印记——还是为奴,为掖庭奴,为这紫恒宸极的奴。死,固然是不惧怕的,诏狱的痛,更是可以忍耐的。她困在上官氏的血、武氏的刀和李氏层层的网里,她的毁灭就是这个无穷尽问题最好的解,她像渴水一样渴求酣畅淋漓的疼痛,宁举一杯痛彻,浇胸中沉积的悔与悲。现实比诏狱的酷吏还奸诈,已经将绳子套在了她的脖子上扼着她的呼吸,偏偏不许她交出死这个答案。

年少时与天后在花园中的答问还响在耳边,树梢上的绢花在春风的吹拂中狂乱地摇动,不同种桃李的争艳在她的面前闪过,婉儿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愿奴生双翼,飞出这桃李与绢花都要纠缠不清的局去。

她手中的笔迸发出耀眼的辉光,在她高热的梦里,竟然生出根,牢牢地攀附在她的右手上。飞速生长的根须刺破了她的肌肤,探进她烧得滚烫的骨血里去,这里面一定有它渴望的养分,因而它的生长更加疯狂,以至于盘上了婉儿左腕,琉璃一样绚烂却坚硬尖锐,紧紧禁锢着她的双手,笔可写诗,更可批公文、写诏书。婉儿的心剧烈地跳动,为她的手正握着黑暗中无主的光。她不知道属于诗人的双翼在哪里,在无穷的黑暗中下坠,周围不时地猝然闪过一两个星,有什么东西,伴随着她的下落而不断上升。

模糊中她看清了,飞起来的是上阳宫养来逗趣的鹦鹉。

婉儿将将养了几日,再回到宫殿中时,郑氏已然辞世,婉儿表请退为婕妤。

 

六 樱桃


其后一年,盛夏某日,庭院里浓荫蔽日,入眼大片大片深重的翠色。太平公主屏退门前的宫女,特意嘱了不许通报。提起裙裾,抱着一只檀木匣子进入殿内,正看见挚友坐在桌案前,桌案上堆着厚厚的公文,婉儿执笔正聚精会神地批写着。远处喧嚣的蝉鸣声也盖不住身后刻意放轻的脚步,婉儿一时间以为是侍女,又是在自己的殿内便没有回头,直到——趁她写罢搁笔,一只柔软的手立刻蒙住了她的眼睛。

“是你,太平!怎么不见通报一声?”熟悉的触感使婉儿立刻猜到了来人。

“我回宫探望阿娘,来找婉儿,还要人通报?”太平公主有些不忿,“难不成,出降以后与婉儿就要生分了?”

婉儿被打趣后笑道:“是是是,公主教训的是。”太平公主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往梳妆台去,鹅黄的裙摆泛起漂亮的波纹:“快别写了,小心你的眼睛。来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婉儿从椅子上起来,没有站稳就被她拉得一晃:“你呀,还是这副样子。”凝滞的空气被挚友间的盈盈笑语打破,夏日的烦闷也消去几分。

太平公主让婉儿在镜前坐好,献宝似的拿出那个檀木匣子,在她期待的眼神里,婉儿小心翼翼地打开,随着深色木盖的撤去,露出一支白玉簪,簪头上匠人因势象形雕了盛开的玉簪花,玉色莹润,入目生凉意。太平公主得意地看着婉儿惊喜的神色:“我就猜嘛,你一定会喜欢这玉簪,才特意选了带进宫来。”婉儿颊上微红,久别重逢与获赠玉簪使她的喜悦快要溢出来。“我确实非常喜欢,多谢!还是你了解我啊!”她看向太平公主:“那就麻烦你啦,帮我簪上吧。”

太平公主在她的发间摸索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插入白玉簪,扶着婉儿的肩往镜中看:婉儿发上一朵玉簪开得清雅分明,淡紫襦裙柔和了平时议政时的硬朗,额上鲜艳红梅妆容满是巧思——后来曾有人传说,上官婉儿为了遮掩面上的黥痕,才设计了如此妆容,因其美而被后人模仿。

“好看吧?婉儿这样笑最美了!”

仿若回到新叶初长,要不要吃樱桃。

 

七 工诗


数年后,武帝退位,薨逝上阳宫,中宗立,号神龙元年。中宗既要她掌诏命,才人便太小了,由是,上至五品的女官体制已容不下她,女官而后是宫妃。神龙元年,上官才人被册为昭容。在她执掌修文馆的年月里,清雅绮丽的上官五言体逐渐回到了众人的视野。

中宗屈居庐州多年,回朝后对女儿们可谓极尽宠爱。长女长宁公主于城郊兴建奢华的流杯池,婉儿曾应邀前去游玩。彼时冬末春初,正是赏玩的好时节,池周遍植松竹兰桂,春风拂过松间,引得碧涛阵阵,婉儿步行在山林间,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傍池试笔,倚石题诗,笔下技巧纯熟,玲珑精致:“烟霞问讯,风月相知。”抑或是山林开阔了她的胸襟,或是与政多年拓展了她的眼界,再写下去,走笔已趋慷慨“跂石聊长啸,攀松乍短歌。”又自比山中逸人,她把心绪浸没在翠色澎湃和芬芳蜿蜒里,且不去理会朝堂上的礁石和暗流!

又逢正月晦日,中宗携群臣游昆明池,写诗命群臣和之,一干文臣自是尽力。将选取最好的一首诗谱曲传唱,众臣提笔写就,由宫人奉至上官昭容手上。昭容立在帐殿旁搭起的綵楼上,手中厚厚的诗与满眼薄薄的春色相映,浩渺池水横于石鲸和牛郎织女像之间,游船往返,仿若置身银河,面向更开阔的宇宙。立于綵楼下的群臣都抬头望着,昭容淘汰的诗,就从綵楼上扔下,白纸在空中被春风带起,上面不知谁的诗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谁怀着希冀辨认着飘落的纸片,谁默默抽走自己的诗作。

在四十一年以前,郑氏依靠在上官庭芝怀中,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神色中流露即将做母亲的甜蜜,看向上官庭芝:“妾夜里梦见,一位天人持着一杆黄金云纹大称,说此子显贵,将来要秉此称称量天下呢。”为着这个光辉的预言,上官庭芝也笑起来:“显贵且先不论,只要平平安安长大,便是了了做父母的一桩心愿了。”

几个月以后,或者是一年以后,掖庭宫房檐上白色的积雪压着青灰的瓦,郑氏抱着襁褓中的婉儿逗弄着,瑟瑟寒风吹在单薄的衣衫上,吹得她一阵颤抖,思量这境遇,不免喉头哽住,又想起那梦来:“婉儿啊,那称量天下的人是你吗?”怀中的婴儿尚不知母亲的疾苦,稚嫩的躯体尚没有睡过绸缎,哪觉麻布粗砺,只咿咿呀呀地应着,仿佛在说:“是呀,是呀。”郑氏眼中含泪,把女儿抱得更紧了些,漫过心头的惘然如果有颜色,一定是天空般的灰,这雪尚不知什么时候会停,称量天下,可得而知耶?

终了,婉儿手上只剩下两张纸,婉儿的目光在二者间流连,似是举棋不定,沈佺期和宋之问都是有名的诗人,二者笔力均当,这对她也绝对是一场考验,她的眼力要能洗去应制的浮华,在相似的词句甚至是相同的典故中看出优劣来,前几联都不错,她感受着文字较量间的难舍难分。追读下去,婉儿的嘴角忽然扬起来,转读另一篇,又有一丝遗憾,抬手时,一片白纸从綵楼上落下来,连忙上去捡那诗作,见头一联:“法驾乘春转,神池象汉回。”——不想竟是沈佺期的。沈佺期的惜败,反而引得大家更伸长了脖颈,好奇那险胜的宋之问究竟是如何写就。

“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词气已竭,宋笔犹健。”昭容的话语掷地有声,她已不再是不敢高声的少女,四十一岁的昭容已然在政事和岁月中磨砺出慧眼。“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本以《论语》“朽木不可雕”自谦,两句离题强收,不比宋诗“不愁明月尽,唯有夜珠来”以明月扣“晦日”,夜珠点睛,引入更为广袤的天地。

昭容望着楼下的熙熙攘攘,想起了曾在修文馆见过的文士们,他们争辩着时局,而如今朝堂上又有安乐公主争立皇太女,武三思侮辱李重俊,韦后意欲模仿武帝再现女帝临朝,宫外太平公主常传书来,盈盈含着旧岁月难忘的情分和新境况下的联手……婉儿又想起自己的诗来,“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是在另一个春日写就的,这时,这局,相乱欲何如?

 

八 碑问

 

她思索着这些,迈开了去往乾陵的步。

婉儿从没见过家族的坟茔,即使她生长于长安。或是郑氏在某个夜里的剖白,让被夷灭的上官氏族自此成了她飘在风里的故乡。修沐日便服出行的婉儿曾在路边看见一位老妇人用颤抖的手拿着红纸,包起一抔黄土,婉儿不解其意,却听老妇人把黄土交进一位年轻商人的手里,含着泪低低地劝他与父亲外出好好经商,勿念独守的母亲,若是实在想家了,就用这黄土放在水里喝下去。婉儿沉思着,郑氏故去多年,谁给她这抔黄土呢?甚至更多的声音在斥责她作武氏的鹰犬,纠正他们所谓的“悖逆”,笔尖柔软却剜了多少臣子的性命!怎么对得起先祖父仪谋猷庙堂,受李唐的食邑三千户?婉儿敢称自己心中尚存这样的牵挂么?

惘然,混乱里前行。

她来到那块巨大的石碑前,上面栩栩如生的盘龙正向她露出獠牙,墓主生前的威严在死后为她铸成了无形的雕像。无字碑的屹立本身就已是一种难以企及的荣耀。婉儿拨开刺眼的长舌,看到飘满宫道的艰辛。说它孤高,说她寂寥,碑石总沉默着听,有人慨叹她终于顺从,有人缄默着一直从容。春秋代序,青草亦潮汐般涨落,她的眼神在荒烟漫草与朱楼碧瓦间逡巡,巍巍石碑成为流动画面里唯一的静止。

这就是武帝的归宿吗?这就是所有人的归宿吗?

婉儿跪在无字碑前很远的地方,再往前一点也不敢了。

叩问,归宿终安在?

耳畔又响起天后的诘问,何人相荐?何名相称?有何贵祖显父?婉儿的泪水砸在草叶上,摇头轻声回答,少友,薄名,无亲。修文馆里的文士仰望她和她手握的权利,两朝专美,阿谀奉承少不了要听,同列而朝者往往是结盟,何谈友谊。日日在朝堂上相逢的对手呢?盘根错节的世家、皇亲贵戚!婉儿没有见过祖父执政的样子,相连的血缘微妙地给了她归属的方向,却没有给她可归属的具体。

她是不断追逐权力的人,最终是掌握滚烫的权力,还被它焚尽呢?

如今除了执掌诏书以外,婉儿仍继续在聚会上唱着“驻跸怀千古,开襟望九州。”在群臣的合唱里插入自己高亢宏阔的声音,仿着皇室成员们不同的口吻写出诗相互应和,努力地把自己种进空虚的歌颂里,像是要麻痹自己,安于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的生活。

太平,太平才有词藻盛,台上坐着的,是对妻女常怀愧疚的中宗和身边时不时提拔亲眷,积攒羽翼的韦皇后,难道座下这群惯会察言观色的朝臣也看不出这烟霞后的风雨?

 

九 铦锋


政变来的很快。

神龙三年,七月的夜半。忽然兵戈声响起,气愤至极的李重俊带着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军将军李思冲、李承况、独孤讳之等,矫制发左右羽林军及千骑三百余人,狠戾地撞开武三思府第的门,剑光闪过,武三思与武崇训均倒在血泊中,其同党十余人亦被杀。李重俊还不解气,追到玄武门,意欲杀死韦皇后和安乐公主。中宗早已接到消息,带着韦皇后和女儿来到城楼之上,婉儿立在她们身侧,杀红了眼的李重俊一眼就看到婉儿——这个可恶的女人,他想,如果不是她与武三思等勾结,在父皇身边进谗言,他又怎会被欺压至此。

于是他向中宗索要婉儿。

婉儿立在城墙上,夜风吹动她的衣袖,昭容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惊惶,更像是早已料到如此,向着城楼下的李重俊说:“如果太子要婉儿,婉儿绝不反抗,但求太子不要伤害韦皇后和公主。可是太子的目标,仅仅是杀死婉儿吗?”

中宗被一句话点醒,没有答应放出婉儿。这次荒唐的政变也在夜色的掩盖下随着将领大倒戈迅速瓦解,可是婉儿心中清楚,武氏已经式微,她将要为自己留好后路。

神龙七年六月,唐中宗李显暴死,外界传韦后和安乐公主下毒,暗杀李显,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韦后意欲临朝摄政,她扶李重茂登基,改元唐隆,并将领南北衙禁卫军交与韦家子弟统领,其独揽大权之心昭然若揭。

婉儿曾被韦后在私下召见,韦后的神色严肃,手从衣袖下捧出一个仿佛妆奁的盒子,要她起草废相王的诏书,婉儿照做,只在推开盒子的瞬间,她有些讶于其中的分量——不过她也疑心自己也不过和盒子里的东西一样重。

韦党当政,她便顺从地为他们写作诏书。

当李隆基率军闯入宫中的时候,昭容捧着一点烛火率领宫人前来迎接。夜色潇潇,月光在兵刃上镀了一层凛凛寒光,战士们的甲与甲碰撞,金石之声少见地在这宫里响起,另一边,温黄烛火照亮了婉儿的面容,面上的梅妆红得妖冶。婉儿身着素色衣衫,身后的宫人皆着布衣,敛袖垂眸跟在她身后。婉儿神色从容,眼角眉梢里挑不出谋逆者才有惶恐,向着刘幽求一礼:“将军。”刘幽求甚至有些疑惑这位身形纤薄的女子是如何拥有临之而不惧的勇气,昭容走近了,恭敬地奉上一纸诏书。李隆基示意刘幽求接过它,刘幽求展开一观,竟是一纸立相王李旦为帝的诏书!他忽然明白了昭容的底气,婉儿此举无异于告诉刘幽求和李隆基,她受韦后指使起草诏书诚不得已,而她本心仍与李唐政权站在一起。

刘幽求迟疑了,在此之前他们已杀死了韦皇后、安乐公主。意图复武帝故事的韦后在听闻政变时仓皇失措地跑入军营,寻求军营中韦氏子弟的庇护,堂堂皇后竟跑得鬓发散乱,裙裾沾满污泥浊水。安乐公主坐在殿内,面对着满是珠宝镶嵌的铜镜,身后的侍女已经遣散了,她右手执一支蘸了胭脂的笔描着绛唇,身上正穿着最华贵的衣裙,墨发间星辰般点满珠翠。士兵们闯入的时候,安乐公主闻声盈盈转头,美貌在绝望的装点下几似蛊惑人心的毒药,可惜这些士兵们执行的是李隆基的命令,所以再华贵的衣裙也被政变中最不值钱的鲜血染透,梳得整齐的发也披散下来。

 

十 珠沉

 

婉儿的态度与她们太不同了,刘幽求不敢定夺,跪下来将诏书呈给李隆基,李隆基从头至尾仔细地读着——找不到毛病,婉儿起草诏书已有三十余年,笔法炉火纯青,连缀起的文字一条条都写着立相王李旦、写着新朝的辉煌、写着李唐的利益,动人心旌。但是李隆基没有被这些利益诱惑,过去中宗朝堂上执掌诏命、杀伐果决的上官婉儿和眼前顺从中带着圆融讨好的女人重合又分开,他忘不了前一个上官婉儿,如果留下,婉儿确实会为他的王朝效力,但他不得不永远忌惮着她。

婉儿的诏书很好,他想,可她效忠的不是李唐,恐怕也不是武周,是唯一至高的权力。

“来人,将昭容斩于旗下!”

上官婉儿的颈项上爆出血的花朵,她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双曾或沉静或喜悦的灵动眸子黯然冷去。殷红色浸透了她的衣衫,在宫中的地面上缓缓流淌,流向下一个盛世的新生,蓄积成的血泊上映着一点清辉。

李隆基不知道,登基后,今夜的血光将又在他脑海里重映。书卷上,昭容题处犹分明,如今她已死了,他想起的竟不再是她手握大权的残忍,而是一个敏识聪听、探微镜理的诗人。她绮丽的文字正微微刺痛着他的神经,正是因为这份刺痛的存在,使李隆基有别于鲁莽的李重俊,于是他提出,让张说收集婉儿的诗文编纂成集。

即使它们最终散佚无考。

白玉簪被这黑沉的夜铺了一层冷色,一千三百年以后,有人在昭容墓中的碑文上读到了赠簪人的绸缪词旨:

巨阀鸿勋,长源远系,冠冕交袭,公侯相继。爰诞贤明,是光锋锐,宫闱以得,若合符契。其一。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其二。

假如逝水归源,当我的眼前消尽时间的涟漪,夜色淹没了政治家的躯壳,而月光里融进诗人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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